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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5/6/23 3:17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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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家后园子

文/张娟

1

清晨的薄雾淡淡的笼罩着田野,绿茵茵的麦苗尖上挂着露珠,煜煜生辉,整个山村氤氲在一种祥和的意境里。秦山根沿着田间小路晨跑,一只健壮的土洋混血的狗,一会儿撒欢窜到他前头,一会儿又悄悄跟在他身后,忙得不亦乐乎。

虽然是初冬季节,天气寒冷,秦山根却身穿单薄的运动衣,头顶冒着热气,浑身富于张力的肌肉,因为汗湿衣裤而显露无遗,使得他看上去更加的挺拔干练。

“瓜蛋,先回去,把先生爷和惠草婆叫起来,该出来散步了,今天天气好!”

狗一脸嫌弃的看了主人一眼,默默地跑走了。秦山根哈哈大笑:“哎呀,瓜蛋,你咋到现在还嫌弃自己的名字?知不知道我以前也叫这个名字啊?”他习惯性地把上嘴唇挂在牙齿上方,如上好陶瓷一般的洁白牙齿,在乡村的晨色中愈发显得光亮。

秦山根收了姿势,一边屈臂阔胸,一边四下里打量一番,看着初冬静谧而安详的土地,又笑了:“我的家乡真美!”说着,抬腿向不远处的村庄走去。

秦山根是名副其实的秦山的根,家就住在秦岭余脉的横岭脚下,俗称南塬,他是差不了几年就成为90后的80后,这么年轻,如今还守在这个山村,那说起来话可就长了。

2

古套村村东有一条路,联通古今,贯通城里与乡下,村人世代以此为傲。这路先前是一条土路,修了坑洼,坑洼了又修,有好几千年的历史呢,而今村民出一半资,国家补助一些,修了一次,再补宽了一次,总算是固定下来了。

秦山根从田间小路拐上古套路,走到村口的时候,看见他的狗瓜蛋正在和一辆路虎对峙。瓜蛋浑身炸毛,龇着牙,喉咙里低低地呼噜着,发出严厉的警告,路虎无奈地停在那里,早就熄了火。

“瓜蛋,叫你回去打动老人起床,你在这跟汽车杠个什么劲?”秦山根冲狗瞪眼,狗没理他,姿势一点没变。

车上下来一个染着五颜六色头发,穿着鲜艳色泽皮草衣服的女子,有点战战兢兢地虚张声势:“瓜蛋,你是瓜实实了是焉?这才几天,就不认人啦?”

秦山根听到这女子的声音,有那么一刻的呆愣,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:“瓜蛋,回去喊先生爷起床,别多事!”

狗警告地朝女子轻吠一声,转身跑了;秦山根也面无表情地绕过她,坚定地走向村子。女子看见狗已走远,突然爆发,尖叫道:“站住!秦山根,你都不如瓜蛋!他还冲我咬几声,你居然不理我!”

“我对别人的老婆没兴趣!”秦山根敏捷地闪过她扑过来的身体,继续往前走。女子一闪,稳住身形,哭起来:“你个没良心的!轩轩还是我带着呢,你少赖账!”

秦山根猛地转身:“请叫他秦耘晟!”

女子一愣,嘤嘤地哭起来。

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,秦山根大急:“小晟怎么啦?啊?你快说!”

女子不回答,自管哭泣,秦山根额头青筋直冒,拳头握起又放下,握起又放下,最终猛然朝村里跑去。

片刻,一辆国产宝驹SUV开到路虎附近,副驾驶上,田听荷伸出头来说:“应女姐,你前头带路,咱们赶快去看小晟!”

正蹲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的张应女,哭声仿佛卡在了磁带上,变得刺耳又怪异,呜呜声拐了几道弯,又扬上去,尖声道:“你去干什么?”大约田听荷不施粉黛,自然莹润玉白的脸色刺激到了她,张应女尖声喊:“你个狐狸精!那是我的娃,你看什么看!”

秦山根从驾驶室探出头:“听荷在法律上已经是孩子妈妈,去看儿子,没说的!”

“不行!”张应女有点歇斯底里。

“应女姐,你都分不清轻重吗?咱们现在难道不应该赶紧去看小晟么?你这么早赶回村子,又不说清楚娃的事,只管扯这些有的没的!”田听荷有点气愤。

秦山根冷冷地问:“孩子在哪?”

“医,医院……”

田听荷脸听说,呵斥道:“那你还不赶紧开车走!”回头看见秦山根脸都白了,又说:“你别急,有医生在!”

张应女刚还想辩驳什么,看见秦山根目眦欲裂的样子,又咽回去,弱弱地说:“车不点火了。”

田听荷开车门、跳车、把张应女一把塞进宝驹后座,一气呵成:“姐,你要是我家的谁,我一早打不死你!”

宝驹飞快的向省道开去,张应女说:“我应该坐副驾!”

秦山根恨声:“说,医院!”

“医院。听荷,咱两换,那是我的位置!”

“应女姐,医院,你不急么?你有路虎,争宝驹的副驾,脑子清醒不?山根,你冷静点,快是慢,慢是快。”

“嗯。”男子深呼吸一下,先前有点血红的双眼渐渐清明,神态又恢复了一贯的稳重。

听荷松了一口气,看一眼神思不知飘到哪里去了的张应女,坐好不再言语。

3

古套村边,先生爷和惠草婆散着步,一如既往的一前一后,一个手背后,一个爽着手——这是古套村五六十年来一景。

先生爷年近九十,是村里第一个上省城念书的大学生,学成回到家乡,教书育人大半辈子,退休回到村里陪伴惠草婆安享晚年,任凭子孙费了吃奶地劲,也叫不到城里去。因为惠草婆说过:自十八岁嫁到你村,我哪里都没去过,闹闹活活一辈子,也不想去哪了,将来到那头,要说起来,还不就是古套村里的鬼!先生爷听说,一脸自豪地笑:那就听你的。

老人们灰白的头发在冬日的暖阳下,随着他们从容轻缓的脚步颤动,闪烁着矍铄的光。惠草婆把一缕掉下来的头发捋到耳后说:“应女喔瓜怂货,不知道把娃咋了。山根和听荷风风火火地走了,我这心里,老不瓷实!”

先生爷停下脚步:“放心吧,山根是个能行人。”

惠草婆笑了:“那可不是!你们古套村日后的繁荣兴盛,可都在这娃脊背上呢。”

先生爷故意跟老太太抬杠:“我古套村?不是你村?快70年了,还不改口!”眼看老太太脸往下一直拉,马上要发火,先生爷满意一笑说:“我村!我村!我村能人多得数不清,前套里铁娃,后门上土改,这都是头头脑脑干事的,下一辈,下下一辈就更多啦,什么作家、军官、科学家啊的,都不缺。就你用那华为手机,还有咱村里工程师的功劳呢。”

“好娃都是国家的。这不是你经常念叨的么!你村这么多能行娃,山根没回来之前,还不是变成空村了!村道里连个撵狼的都没有!多半个村的地土都荒着,灭种几世的草草,都长回来了!”惠草婆一提到地土,就声高了。她种了一辈子地,最见不得这一点。

“他妈,拐远了!咱不是说山根家那娃的事么,你看你!这要是学生娃写作文,又跑题了!”先生爷平生天不怕,地不怕,最怕惠草婆发脾气,赶紧换话题。

“我又不写作文!”老太太果然受到影响,想了想又道,“按说,应女也是亲妈,心眼也不多瞎,不会苛刻娃吧?娃该不会是得了啥疑难病症了吧?”

“娃一直活蹦乱跳的,山根家人老几辈又没人得过怪病,能得啥病?倒是应女那人难说,喔是个没脑子的。算了,乱猜不好!看一下你那腕表,差不多了往回走。山根两口不在,大嫂子那里还得咱们支应。”两人头牵到一起,鼓捣了半天孙子给买的腕表,看了一下步数、心率、血压什么的,跟平日没多大差异,一致决定回去做饭是正事。

先生爷口里大嫂子,是秦山根的亲奶奶先娃老婆,今年已经93岁,身体倒还硬朗,可惜眼睛前几年失明,这也是秦山根回到古套村的原因之一。

先生爷两口子把包谷糁饭和热蒸馍,几样炒菜摆到院子里的八仙桌上,大狗瓜蛋甚有眼色,懒洋洋地从桌子下挪到墙根下趴着。桌子是秦家的老古董,新上了油漆,打理的铮明瓦亮,放在院子里最向阳的地方,供村里老人手冬天在这里晒暖暖,谝干传用。

惠草婆把先娃老婆从屋里搀扶出来,坐到桌前吃饭。老人端上碗就笑开了花:“包谷糁!好!好!山根媳妇拿那叫啥电饭煲的洋机器熬得那能叫包谷糁么,还是你屋这大铁锅熬着好!”

“嫂子趁热吃!过几天呛菜好了,给你端来!”先生爷赶紧说。

先娃老婆高兴:“一辈子吃不厌烦呒!奥,山根两口子咋去了?”

“没说,左不过是那老家后园子里的古董蔓兮,不管他,有你兄弟和我,饿不下你老嫂子的!”惠草婆急忙回答。

“可不是咋的,你屋先生把全村里的老皮都教育好了!老人就该拧拧地养老,少掺乎娃们的事,有啥带沟还是绳?沟?”

“代沟,老辈子和小辈之间的差别。”先生爷笑着解释。

“就是说的。去叫山民和钢娃两口子来码花花牌,看栓尚和忍娃闲着么,一伙叫来,唱乱弹的唱乱弹,耍牌的耍牌,热闹!”先娃老婆子边吃边说。

先生爷和惠草婆面面相觑,一时无语。

“咋?今个天气这么好,不热闹怕啥?”

“行是行,就怕他们忙。”惠草婆犹豫。

“忙了再说,咱们先去吆喝一下看。”先生爷使着眼色,拉上老伴就走。

瓜蛋支愣起耳朵,看着老两口出了门,又无精打采地趴下。

4

六岁小男孩秦耘晟鼻青脸肿地躺在病床上,点滴无声地滴着,孩子睡得极其不安稳,惊厥不安,时不时抽泣一下。

邻床的陪护大妈,总会抚摸着他的头安慰:“宝贝不怕,你妈妈马上就回来!”孩子立即惊恐的睁开眼,看见只有大妈在,竟然像是安心了一点,眼泪汪汪,弱弱地说道:“大妈,我不疼了。”

大妈安抚他:“嗯,乖!小孩好得快!”

秦山根和田听荷跑到病房时,护士正在换药,孩子正好醒着。“爸爸。”他小声地叫,大颗的泪水,连串掉落。秦山根口说“小晟”,手足无措,无奈地看一眼田听荷。只见她已经俯身,轻轻地给孩子擦泪:“小晟不怕,医生叔叔和护士阿姨可厉害了,病魔都害怕他们。”

“你哪只眼睛看见他是生病了?我们检查发现,这孩子可能受到非人的虐待,已经报警!”护士没好气地说,又看着秦山根,“你是他爸爸?该不是你打吧?”

秦山根听说后,整个人都是呆滞的,反应过来立即扑上去要看孩子,田听荷死死抱住他:“别,别别,不敢打扰孩子治疗。”看着秦山根站定,她又对护士说,“麻烦你们了。孩子让他妈妈一直带着,没跟我们在一起,我们是才赶来的!”

“那个爸爸去院办见警察吧,人家一直在等。还有,去一个人把住院手续给办一下吧。”护士脸色稍缓,说完就要离开。

秦山根急忙跟着去,田听荷问护士:“院办在哪里?”

“在这栋楼后面那楼,四楼。到了看牌子。”

秦山根匆匆走了。秦耘晟看着田听荷小心翼翼地叫:“阿姨好。”

田听荷心疼的眼泪都出来了:“小晟,我们是一家人。”

“那你,你,会不会打我?”

“小晟这么可爱!阿姨喜欢你!你闭着眼睛睡,我办完手续来陪你,好吗?”

小晟哭:“我想,想爸爸陪着我。”

“嗯,好。我去叫他。”

大妈冷眼旁观,觉得田听荷还好,就说:“女子,你陪一会娃吧!他爸说事情,一时半会也回不来。娃娃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,没有一点好地方!这娃董事不哭,我看着都疼!听说,急诊医生检查时,气得发抖!立刻就报警了!他妈妈当时就吓跑了!娃一个躺到这,有一段时间了,看着怪可怜的。”

田听荷惊呆了,看着小晟一时不知道该干啥。后来,她试着坐下来问:“还痛吗?”

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作用,孩子有点发迷,却努力地扯一个笑容:“不痛。”

田听荷咬住拳头,没让自己哭出声。

5

张应女跟着秦山根和田听荷进了住院楼等电梯时,就在后头磨磨蹭蹭,恰好她上了电梯,显示超员,她迅速跳出来,伺机逃跑了。然后忽悠一个老乡以他的名义给她开了宾馆,躲进去手机一关,装失踪。

秦山根说不清孩子的事情,年轻的警察生气道:“你还算是个男人不?娃让人打成这样了,一问三不知!”

医院工作人员讥讽道:“生娃不管娃,娃跑不撵娃的人受,什么东西!强烈要求对他也严惩不贷!”

秦山根说:“到时候该咋办,只要是依法裁决,我不会有意见。但在此之前,我想陪护我儿子。”

警察排查全城监控,找寻张应女,秦山根夫妻两人寸步不离,守着小晟。田听荷没有跟孩子相处的经验,费心从网上搜索一些童话故事、儿歌,学着哄孩子玩。小晟开始拉住秦山根的手不放,而且昏睡的时候多。三天之后,才渐渐和田听荷亲近,说阿姨给他洗脸手轻,还说阿姨香香的,好闻。

这孩子太好相处了,田听荷忍不住落泪。小晟帮她擦眼泪:“阿姨,我真的不疼了。护士阿姨扎上针后,就没那么疼了。”

听荷轻轻说:“等小晟出院后,我们三个一起回古套村。再也不会让小晟受到伤害啦。”

小晟眼睛亮晶晶的,弯成月牙儿看着秦山根。秦山根艰难地说:“爸爸已经和听荷阿姨结婚了,我们一直想把你要回来,是你妈妈不给……”

“妈妈说,你们古套村又穷又冷——爸爸,我不怕冷!”

听荷小心地把小晟抱起来,看着他的眼睛:“阿姨说古套村不冷,你相信吗?”

小晟看看听荷,看看秦山根,把头埋在了听荷怀里。听荷用眼神制止了秦山根的语言,说到:“小晟,古套村是你爸爸、妈妈长大的地方。那里有山坡,有清泉,有田野,有野花和许多的小动物,很美好,你小时候回去过,你能想起来吗?”

“还有八八。”小晟说。

“嗯嗯,小晟真聪明,还记得八八!她是你爸爸的奶奶,我们家的老祖宗。她的柜子里,给你藏着好多好吃的呢。”

小晟拱了拱小身子,小心地问道:“阿姨,爸爸要是不在家,你会不会打我?”

“啊?”听荷眼睛瞪大了。

“新爸爸,就是趁我妈妈不在家的时候,开始打我。后来,我妈妈在家也打,妈妈哭,他就让我跪阳台,过一会打,过一会打,打的发烧昏倒了,医院的。”

秦山根咬着牙说:“小晟,不叫那个畜生新爸爸。”

小晟摇头:“妈妈会骂。”

“小晟,阿姨不会打你,也不想说假话。你如果犯错误,我会生气,也会找你爸爸教育你,这样行不行?”

“我听话!”小晟急急地说。

“我知道,我信小晟!”听荷拥抱着孩子,轻轻地摇晃起来。

“我叫你妈妈。”

“想叫啥叫啥,我们小晟是男子汉,不用害怕,不愿意的事情就不做,好不好?”

孩子偷偷看听荷,又看看山根,嗫嚅半天,没说出话来,听荷把头仰着,不让眼泪掉下来。

6

先生爷和惠草婆躺在炕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惠草婆揪心秦山根一家子,絮叨着他的过往。

唉,山根娃恓惶啊。小时候,算是古套村最早的留守儿童了。他大(父亲)高中毕业有点文化,不安心种地,一门心思往外头闯,是古套村里最早一批跑到南方打工去的。山根妈顺便打着寻他大的旗号,也没在家安分几天,一年到头不着家。山根是先娃老婆一手拉扯大的。

当时交通不便,没有电话,他大出去十来年,瘸着腿开着一辆大卡车回来时,山根都上初中了。谁也不知道他在外头遇到了什么,变得沉默寡言,还成了个酒鬼。拿回来的钱,给家里盖个一层三间平房,竟然带了一屁股账债,就领着山根妈到处跑货运。为了多拉点货,经常超载。一次天黑,没及时看到限高杆,躲避不及,出了车祸,车毁人亡。

亏得先娃老婆刚强,白发人送走一对黑发人,还硬是从嘴上省钱给人还账。秦山根高中就没好好上,学校里念他之前学习好,由班主任作保,允许他不来上课,只按时考试就行。山根在城里捡破烂,端盘子,打零工,帮着奶奶还钱过日子。高中毕业,他对城里印象不怎么好,又没什么技术,觉得一辈子在工地上搬砖、和水泥混日子,非他所愿,便听从先生爷的建议,报名参了军,在部队上学的开车、电焊,回来再去应聘,职业、收入都很满意。

张应女家在岭上,祖上跟先娃老婆娘家沾亲带故,离古套虽有几里地远,但山里住户散,在行政上也划归古套村管,自小跟山根在一个学校念书。不知道在哪里偶然碰到穿着军装的秦山根,一时对上了眼,回来缠着她妈,跟先娃婆叙亲戚,硬是让老婆认下孙媳妇。秦山根只有奶奶一个亲人,也感念应女不嫌弃自家穷,不要房不要车的,复原回来就结了婚。

他们和许多古套村的青年一样,双双打工,到处漂泊。秦山根有手艺,肯吃苦,张应女也在流水线上日夜加班,她又会持家,不久两人在滨渭城买了房子。这也是许多塬上农民工的最好选择。大堡子挣钱,老家的小城市里安家。

应女怀了孕后,就回来定居。生下孩子不久,先娃老婆眼睛彻底失明了。她眼睛生病早,医生说得治,但老婆一直没给孙子说,觉得土埋脖子的人,花那钱不值,自己买些眼药水点上仅够了。没想到,除了眼瞎,老婆没病没灾,看样子离下世还早。

秦山根牵挂老奶奶和媳妇娃,也渐渐地把打工的地方挪腾到近处,经常城里乡下两头跑,跑着跑着,觉得一直这样不是办法,心生异想。

他本来想办个小厂子什么的,可惜滨渭城那个家安下来,早掏空了家底,就在南塬的特产上打起了主意。

南塬人自打改革开放,为了翻身致富,可没少折腾。养鸡养猪,种果园,后来又养香菇,但不知道咋弄的,都没有形成大气候。

古套村一带,就在秦岭脚下,田地多在沟沟卡卡。国家退耕还林,明令一部分地土不种庄稼,种树。有政策贴补,加上那些地方确实不适合种作,政策执行得倒快。

但种树这事说起来简单,种起来破费周折。先前,说是统一种核桃。种的时候,核桃收购价七八块钱,等塬上人苗木挂果,一年比一年掉价厉害,后来还没人来收了。

统一不成,就单干。有务苹果园的,有育桃园的,最后又都赔钱,挖了。又可统一栽山茶,后来又换成花椒。村民们挺有耐心,咋规划咋来。原因很简单,家里留的都是老弱之辈,能踢能咬的都在外头。像秦山根这种打算回来务事的,考虑得多,就难办了。

秦山根倒腾过香菇、核桃、花椒,想把这些产业收拢、带动一下,同时赚点钱,都没弄成。几次投资不大,但折本生意,让张应女变了性情,两口子矛盾不断。她骂秦山根,放的好好的工不打,不安心挣钱,贱骨头,寻的挨错。如今养儿子,没有百八十万,想都别想。再这样穷折腾下去,迟早得玩完。

山根不这样想,他觉得打一辈子工,有点不对,怎样才算对,又没有概念,没头绪乱扑腾,本身已经很纠结,再见应女叨叨,就不耐烦,人民内部事务逐渐向敌我战争演变。

7

先生爷老两口闲话的秦山根,医院的后廊上想事情。儿子被虐待的事情,给了他极大的刺激。他真想找到那个男人,痛扁一顿,出身部队,他有这个能力和体力。但这个出身也限制他的行为,不能随心所欲。再说,医生在他见到儿子之前已经报警,也没给他私自解决的机会。

如果,他想,在警察插手之前看到儿子被打成这样,他一定把那个人渣打痛快再说,让他也尝尝挨打的滋味。打一个孩子,什么东西!都是张应女这个女人……

想到张应女,秦山根心情有点复杂。其实,他从闹仗到离了婚,都没真的恼恨过应女,那是平生第一次给他爱情的女子。尽管这个女子有点自私虚荣,长得也不好看,但她给了他一个穷汉娃成家的希望;她勤快,也曾经全心全意地爱过不名一文的秦山根,给了他一个属于自己的家。

生意赔了,她哭闹,他忍;他回老家创业,她跟别的男人住到一起,他不能忍,但能接受离婚,并把剩余存款和房子都给了她;把孩子从法律上塞给自己,她又强行带走还不让他见,他也没过多的追究,觉得孩子跟亲妈在一起安稳——可能还有在心理上,也认定城里的幼儿园好吧。

秦山根自嘲地笑了。他回老家创业,是为了给失明的奶奶养老不假,还因为他有一个梦想,想留住老家。有这么堂皇的理由的人,居然打心眼里认为把儿子留在城里好,还真是悲催。

说到底,秦山根和张应女离婚,是两个塬上人,一个人要回乡下,一个人要留在城里的观念不同的问题。

秦山根起了回塬上的心思主要还是,先娃老婆一跟孙子说家常,就要骂家里的田地荒芜,没人种。她这一辈人,是从难处过来的,不让种地,跟要老婆的命一样。村里的青壮年跑的光光的,当年跟天斗,跟自己斗,破了死命开出来的肥田,让荒草锈了,老人想不通。

其次是先生爷家跟山根家住的近,本来两家关系就好,加上村里的住户越来越少,更加走得近。先生爷老两口身体健朗,用的是老式锅灶做饭,先娃老婆爱吃,常在人家那里搭伙。山根回来,常在先生爷家串门,陪老两口说说话,略表谢意。

先生爷关心国家大事,闲聊不离台海局势和欧美,更喜欢给山根讲古套村的来历和轶闻趣事。

惠草婆作为教书先生家属,说话也有见地,她更关心食品安全。老太太儿孙都在城里,成天熬煎娃们买的吃,谁知道那些不良商品中都添加的啥。老婆有一次去面粉厂寻人,亲眼看见他们肩了几袋子白花花的“添加剂”往面里搅和,从此再不许子孙买面。已经不种地多年的两老,又开始面朝黄土背朝天劳作,种麦磨面,种各样菜豆,赶时赶节地送去城里。

秦山根经常给老人捎东西,受此影响,他多留意起这方面的情景。这一细看,就忧心了。

留守在村里的农民,辛勤种的,没有化肥和农药天然作物,家里没人,吃不完,又卖不出去,多一半烂在了地里;城里菜市场、粮油店的东西却死贵,还没法保证安全——大凡商品,那总会因为逐利而采取非常手段。那些打着天然无公害名目的“绿色”食品,要价奇高,但只看卖相,也知道水深。秦山根是山里娃,他自小在庄稼地里跑,熟知天然的作物长啥样。

真正促使秦山根打回老家的是,年春天村里70多岁,很是硬朗的冒堆老汉自杀了。老汉先人是从河南逃难来的,他爷手里给古套村一个孤寡老人承嗣,才真正摆脱了颠沛流离,安稳下来。老汉取名冒堆,那是那年月人们虔诚的愿望——粮仓冒堆,有吃有穿。

冒堆死的理由全村人都想不通:嫌儿孙出外打工,家里的田地荒芜了。给老汉帮忙办丧事时,一帮老哥们,坐在过事的帐篷里骂他。一般死者为大,骂刚死的人,这在古套村绝无仅有。

老怂富享的腻忍了。种地不纳粮,还给直补;老个茬茬,怂贡献做不出,国家还给养老金、护理费;出门坐公交不要钱。啊达寻这好日子去,拧次地上吊,给娃办难看!嫌儿媳妇打工,不打工,孙子媳妇搁球上来哩,彩礼这都涨到十万元了。靠种地,那可不得叫娃老种子(意为绝后)去!

……

先生爷悄悄给秦山根说,近三四十年,国家大踏步地发展,工业化进程加快,城乡差别缩小,农民处身大变革时期,无所适从,死一个想不通的人,难免的。可惜了。娃你是年轻人,得给古套村寻一条出路才是。你看,我的这一辈下了世,古套村还再有人不?古套村里出去的娃,都没有老家啦!无根,没有历史,想想都可怕!

秦山根咽了一口唾沫,傻住了。

8

村里住了个第一书记吴晓宇,跟秦山根同岁,渭北平原上的人。他扶贫,抓美丽乡村建设,政策水平有,热情也有,就是村里年轻人少,孤独。见秦山根常常回来,可找到了小伙伴,高兴,拉住山根当亲人着套。

山根把自己思虑的事跟吴晓宇吐槽,小伙子两眼放贼光:“山根啊,你这个想法我一定得支持!别看哥是体制内的,哥的父母也在老家!我们村里还有个农耕文化博物馆,就是让人们记住乡愁的!”

“光记住有个卵用处!”秦山根跟同辈就用上了同步的流行语言,“那都是死物,看上一圈,就懂得五千年农耕文明了?就能留住你老家了?也太随便了点。”

‘那你弄一个不随便的不就妥了么,暴啥粗口啊,不文明。”第一书记叽咕一会,一拍人家肩膀:“根啊,哥懂你的意思,给你介绍一个专业人士来。”

“叫我秦山根!人名都能叫得听着猥琐,墙都不用扶了都。”年轻人打哈哈归打哈哈,效率那是绝对快,不几天,吴晓宇的表妹田听荷成了秦山根的第一个员工跟创意主使。

小姑娘在当今热衷美颜、直播,拼爹妈、拼银子,一心奔往美白富的时代,上的农业大学,喜欢研究种子。她跟她的教授担心如今刻意追求产量,粮食种子都由行业控制,我国农业原始的粮种正在逐一灭绝。他的教授还写了论文,呼吁在不影响粮食高产科研的同时,建立原始种子保护基地,保护我国原始粮种,留下正统植物基因,以防不可逆的原因突然带来灾难,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,迫使我们的粮食作物受制于人,被动挨打。

田听荷的想法更富于操作性。在秦山根家院子的八仙桌旁,第一书记、村干部,当年村里的种地把式等,商商量量的,古套村“老家后园子”责任有限公司就成立了。

启动资金是古套村的子民们自发交给秦山根的。这年月,谁家里都不缺那一点钱,而留住老家,留住护佑我们几千年的农耕文明,几乎是所有村里人和从村里出去的城里人的梦想。铁娃和土改,古套村首批上了大学留在城市已有三代的村楷模,听说此事都专程回来捐款,因为他们也牵念自己的根。

老家后园子,把古套村的耕田收集起来,统一管理;坡地种树,跟区政府的规划一致,不影响人家“南核桃北葡萄”、猕猴桃、花椒园的产业链设置。

自包产到户,就埋下的疙疙瘩瘩的地畔子,挖掉了。那一天,好多人落泪了。曾经,为了这地畔子的斜正,因为撵了邻家的地畔子,古套村人多少次打成“血头”羊。不曾想而今,那眼珠子一样金贵的耕地,竟然荒芜了一大半,而且荒芜了好多年。

现在好了,秦山根,把这耕地拾起来了。他把平近、出入方便的耕地,用机械深耕平整后,化成三分大的块块子,修筑半尺宽的土梁子隔断开,自己村人,城里退休有钱有闲喜爱田园生活的人,想要领孩子体验农活的父母,都可以一年元来认耕一块。要求人力传统耕种,用公司提供的,也就是用田听荷的教授搜集保存的,还有村民自己保存的原始种子种植,真正做到原生态,绿色无公害种植。

产品可以自己吃,也可以交由公司统一营销,扣除相关手续费,收入归种植者所有。

偏远的地,秦山根自己组织传统耕作,公司统一营销。

自公司成立之日起,秦山根保证古套村不能有闲置、粗种的田地。

田听荷给公司申请了公众平台,快手直播等新媒体工具,把古套村耕种过程,天气变化,产品包装运输过程等,及时发送给客户知道,以保证老家后园子“塬粮”品牌的信誉,剔除造假的可能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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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家后园子开张以来,吸引了八方来客。认种耕田的,慕名来参观的,使得这个古老的村庄,一下子热闹起来。古套村的农家饭,农家休闲屋租住,成了新的收入来源。第一书记和村干部,忙不迭地请来餐饮、酒店管理方面的专业人员,培训村民卫生、规范服务要求等,提高村民服务质量;而之前跑出去的年轻人,在村里有了盼头之后,纷纷回来创业。这些人在各大城市,各行各业闯荡日久,是难得的人才和生力军。他们和秦山根共同策划,就在土的掉渣民居、餐饮上做文章,只要整洁、安全就行,越是古套村的原始东西,越值钱。

就这样,日渐衰落、空置的古套村,又变得鸡犬相闻,炊烟袅袅。本来堆在墙角等着腐朽的杈把、扫除(即扫帚)、搂扒、铁锨、镢头、斧子、镰刀、簸箕、藤磨,木锨等,均焕发出新的生机。

经营老家后园子之余,秦山根跟同伴们还转乡,把东西两塬上自种的吃不完的天然农产品,收来卖出去。

秦山根发现,跳广场舞的大妈大叔们,是很好的客户。他们大多数有农村生活经历,认得地里自然出产和商品出产的区别,很好沟通。能够帮着乡亲们一把,秦山根打心眼里高兴。老农民自种的蔬菜吃不完,想吃无公害天然蔬菜的大爷大妈找不到卖家,给他们之间建立一条通道,是商机,更是一举三便的互利事情,很有成就感。

公司走上正轨,秦山根有了时间回城和媳妇孩子团聚,却发现自己屋里住了另一个男人。

张应女冷冷地说:“离婚。你回你的古套村,我不陪你发这个疯。不喜欢土鳖。”

男人油头粉面,衣着偏女性化,戴耳环,染指甲,抹口脂,跟太监一样,张应女说,这就是城里人的品味。

秦山根记得自己不是很生气,反而担心张应女对城里男人这个定位,会被真正的城市男人吊打。

婚姻中一旦插入了不相干的人,就没有必要留着了。律师是张应女和娘娘腔一起找的,条款一边倒对秦山根不利,他一条也没提异议,那个律师都看不下去了,刻意的暗示某一条他如果不愿意,可以更改,他也不以为意。即便脱了军装,秦山根觉得军人以负重为天职的信条已深入骨髓。他不想让自己曾经的女人难堪,婚姻关系不再,旧东西都留给她也无妨,既不浪费,她也用的习惯。

男人不要秦耘晟,张应女便推个干净,秦山根抱了孩子就回了古套村。谁知道,三月没过,张应女哭哭啼啼说想娃,每月要两千块钱,又把娃接走了。他去看过两回,那两不让他进门;他去幼儿园看孩子,不知张应女给园方说了什么,每次那个小幼师女孩,一脸戒备地监视着,孩子一直看阿姨的脸,他也就不再打扰孩子了。可是,仅仅半年没去看儿子,那个雌雄难分的变态,竟然把小晟虐待成这个样子。

秦山根很自责,这是自己做父亲失职。他没想到在他面前一向泼辣占上风的张应女,为了讨好所谓的城里男人,竟然不顾亲生儿子的安危。他一直觉得,娃在城里生活好,受到的教育好,他只要把钱供上就可以。

忍着不能亲手报仇的痛心,还是等待警方的处置吧,秦山根咨询了律师,我们国家对虐童罪,量刑不明,最多以伤害罪判那个烂脏三年。孩子心理创伤大,但这个看不明显,肌肤的创伤又会很快痊愈,说来说去,只能算成轻伤害。

医院也仿佛进入了人熟睡期,一片宁静。或者也有医生与死神正在博弈,秦山根不知道。他站起来抬头望去,城市的夜晚没有星星。远处的高楼里,彻夜亮着星星点点的灯,不知几人安眠,几人惊梦。

儿子被恶人伤害,能够完好,这是不幸中的万幸。公司生意很好,但尚未回本,待这事情过去,一定要把老家后园子经营好,从来没有那一刻,秦山根觉得,有老家,心里更有底。等到资金允许,他一定要和听荷建立这样一个基金会,救助陷于虐童魔掌的孩子,甚至还应该资助法律专家,呼吁国家立法,保护孩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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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山根载着田听荷和秦耘晟回到古套村的时候,是一个大雪的日子。全古套村行动利索的人,都在村口等他,先娃老婆也拽着瓜蛋站在最前头。瓜蛋原本是老婆捉回来当眼睛的,瓜蛋,从前是她用来喊孙子山根的,顺便叫了狗名。

小晟从听荷怀里下来,故意地向雪地扑去,瓜蛋几乎在同时把头蹭着先娃老婆的手“呜呜”,老婆扔了绳子,瓜蛋撒欢地迎着小晟,一小人儿一只狗滚在了一起。这是天然治愈系,小晟发出田听荷一直都没有听到过的,欢快的笑声,那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开心、无邪和烂漫的笑声。

张应女进出酒店的视频不几天就排查出来了,她说出了施暴者的身份证号码和电话号码,警察迅速锁定嫌疑人,实施抓捕。两人一起被拘留,等待接受惩罚。

秦耘晟一直没有对秦山根提起过跟不跟妈妈在一起的事。在出院时,这个孩子偷偷东张西望好几次,表情纠结。似乎想见到妈妈,又似乎怕见到她。秦山根和听荷不知道该怎样跟孩子解释他妈妈的事情,就先不说,留待孩子长大,自己去明辨。所有在小孩子头顶的阴云,在他跟瓜蛋滚到一起时,总算是散去了。

古套村有年头没有这么热闹了。先生爷和惠草婆,日每变着法子给小晟做饭,讲故事,这是古套村的后代,应该把最美好的故乡记忆,留给他。

而秦山根,因为秦耘晟的回归,觉得自己人生前更圆满了一些,建设老家后园子,发展老家后园子的决心更大了。

公司趁农闲制定明年的计划,开了春,将修缮古套小学,那里原名汤坊,是汉高祖刘邦的兵驿,更是古套子近几代子弟人之初,启蒙的地方,如今破败不已,亟待精心打造,做成古套乃至西塬人文历史的纪念馆和茶庄。它不远处有几眼甘泉,明朝县志记载为“灵源泉”,是西塬命名的根源,保护性的开发,势在必行。

现下,秦山根和一众伙伴在老一辈的指导下,打胡基盘炕。今年有许多人预定,要在古套村过一个老式的年,睡火炕,蒸年馍,剪窗花,烙灶火爷饦饦,上三十穷人会,抱渭婆家的隹巴,点贺家竹骨、双桃红色的灯笼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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查看完整版本: 老家后园子丨张娟